深深的怀念(乔建中)
添加时间:2009/4/20 12:56:14 点击率:5123
梅曰强先生去世两年多了。尽管,与他交往的十余年间,彼此见面不会超过十次,但在我心里,他是一个永远值得敬重、也永远不应该忘记的人。
1991年,在老学友萧兴华的力荐之下,音乐研究所请梅先生北上录音。20余天内,他录下广陵派传曲28首。我们请他来,是坚持查阜西、杨荫浏、李元庆等前辈自1950年代形成的传统:为当代琴家建立音响档案,不断增加中国音乐的典藏,履行我们作为一个国家级学术研究机构的历史责任。梅先生也很看重这次录音,自以为这是他近五十年操琴生涯的总结,也是他对研习广陵琴韵数十年的一个历史交代。为此,他十分严肃、慎重地对待每一首琴曲的录音。当时,音乐研究所的食宿条件很差,梅先生则对之一律不予计较,每日不是弹琴,就是录音,完完全全地投入其中。我虽然琐务缠身,但多年养成的专业习惯,仍然让我隔三差五地跑到办公楼三层他的寝室或录音棚里听他演奏,并不止一次地向他为食宿之简陋表示歉意。他则总是宽慰我,说请他来留下一份录音档案就是他一生的荣耀。言表之间,我感到他说的是真心话。临行前,他送我一幅录音期间专为我画的山水。不善言辞的他,将自己对友人一腔情谊,全都泼撒在笔墨之中。我们之间的交往,也就以琴为缘,极自然地开始了。
此后,我们又多次相逢,如1994年的“国际名琴名曲鉴赏会”以及某些大大小小的“雅集”表演活动。那种场合中,大家身份不同,他操缦古琴,我听赏琴乐,但最重要的,我们已是故人,一种无言而有“声”的特定“语境”,维系着那不见面也照样深厚的琴缘。
最难忘的是他2002年9月来京借居北京丝竹园7号楼这件事。从他的话语中,我知道他想常住京城,在这里继续与琴为伴,并给后辈授业解惑。我相信这是他思虑很久后做出的对于他个人而言的“重大决定”。对于一个虽年逾古稀,但终生以琴乐为乐、并以生命相托于古琴的人来说,对于一个数十年来致力于延续广陵派生命但同时又不断吸纳金陵、浙、川诸派之优的当代优秀琴家来说,选择北京拓展事业,也许是最有眼力的决定。我们为他的这个决定而高兴不已,他的情绪也十分振奋。小小的借宿屋中,经常充满了温馨欢悦之气。他那一向庄静慈祥的脸上,也不时露出丝丝微笑。特别是知道斫琴家王鹏拜先生为师后,我想,这一次我们不光是朋友,还是邻居,我是不是也拜在他门下,成为他的一个老学生呢?也许这是一时冲动,但我感到,我们的交往一定会因此更加深笃。
谁知不久之后(大概是翌年六七月吧),他说要赶回南京办些私事。也许是有某种预感,也许是情之所至,行前,我请他吃了一顿便餐。记得那次有好几位熟人,陶艺、王鹏等皆在座。事后,每想起这顿便餐,我总有些忐忑。我是为他来京接风呢?还是为他行色匆匆的南下饯行呢?谁也说不清楚!万分不幸的是,他回南京后便一病不起,并查出恶疾。一个多月后,即与世长辞。北京临行前的那次欢聚,竟成永诀。
对于梅先生,我有两句话要说。
一句是,古云:士无故不撤琴瑟。这大概是确实的。从先秦到20世纪,琴确实是文人知识分子的精神伴物,更是他们身份的一个代表。但也有例外。比如梅先生,他当过码头搬运工、船工,也长期做工会的统计和美工。不算是一个典型的、标准的知识分子。但他一生都忠诚于琴乐,其身上的琴人气质,未必比典型的标准的知识分子少或低多少。相反,我们日常惯见的“文人相轻”“急功近利”习气,在他身上倒少了许多。
第二句是,嵇康《琴赋》所云:众器之中,琴德最优。我反复玩味这句话,以为它好似千年以前这位琴学远祖为后人立下的“箴言”。然而,列代以来,到底有多少琴人真正身体力行,遵从师训,如琴在众器之中之美名那样,修成琴、德两优的大家呢?恕我孤见寡闻,一下说不出很多人来。但我可以冒昧地说:梅先生就是一位达到这一境界的现代琴人。不知为什么,每次念到这句千古名言,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。觉得此言放在他身上最合适。尽管上苍没有给他文人雅士这一先天的出身,但他却具备了一个琴家应该有的高洁操守。
值此梅曰强先生演奏专辑正式出版之际,写下这篇小文,以表达我对这位相识虽晚但却情厚谊深的琴界真人的无尽怀念!广陵琴派因他的去世而失去一代宗师,但他多年来教授的一百多位弟子肯定会承接其志,一则以蹈常袭故,一则以贯通融会,使广陵琴韵在新世纪再显其源源不断的生命张力!
2006年4月9日于德外丝竹园思仁斋